在台灣技術創新與人口老化交織的背景下，德宇工業推出的複合材料瓦斯桶曾被視為「國產之光」，主打輕量、防鏽與安全，企圖打破傳統鋼瓶對於市場的長年壟斷。然而，隨著一場由滲漏爭議引發的「廢照風暴」，德宇的國產夢如今陷入回收、訴訟、巨額罰款的泥淖之中。一場看似技術突破背後的生死存亡戰，不僅衝擊了一家企業，更拷問著台灣本土創新的未來。
國產驕傲的誕生：從玻璃布到複材桶的轉型之路
一手創辦德宏工業（德宇母公司）與德宇複材的董事長劉暉麟是個「技術咖」，外表樸素的他卻渾身散發一股工程師的專業特質，年輕時就帶著不服輸的性格前往日本，學習玻璃布的製造技術，學成回台後就參與全台自主技術第一家玻璃布廠「建榮」的創立，並於1997年創辦了「德宏」。
玻纖布是銅箔基板的主要原料，而銅箔基板則是電子產品的基材——印刷電路板的重要元件，玻纖布的功能在強化基板的耐酸鹼、耐熱性及絕緣性。因此在德宏創立後四年，2001年即掛牌上市，股價曾經飆漲至超過80元，宛如當年股市的「獨角獸」。
走過資本市場的大起大落，劉暉麟沒有氣餒，從技術本位重新出發。他說：「台灣做玻璃布的大廠，只有『建榮』和『德宏』是自己的技術，其他人都是從國外買的技術」。有了這份來自技術的自信，德宏轉型開發更高等級的「石英纖維」，「石英纖維具有強度高、耐高溫、耐腐蝕等優秀性能，所以從黃仁勳的GPU到飛彈鼻錐罩，都要用到石英纖維這種材料」劉暉麟自豪地說。
除了石英纖維的量產，德宏也在創新上力求轉型，他們開發了足以改變瓦斯配送生態的「複合材料瓦斯桶」，從技術研發、模具設計、設備建置到法規認證的取得，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鋼索。「2015年政府才頒布法規開放複材桶，那時候全台灣沒人做。我們做玻璃纖維、做複材，本來就很懂玻璃纖維的特性，所以算是最適合轉型的廠商之一。」劉暉麟回憶道。不過談起那段開發過程，劉暉麟雖然講的輕鬆，但其中卻有太多「不足為外人道矣」的苦楚。
十年磨一桶：技術挑戰背後的台灣製造精神
早在2015年，德宏便著手投入複合材料瓦斯桶的前期研究，當時台灣尚未建立相關規範，市場一片空白，德宏子公司德宇複材在沒有參考樣本的情況下獨立研發。劉暉麟坦言：「這個產品第一個成本很高，模具開一組就要幾百萬，而且不是開了模具就可以，還要測試、改良，過程很燒錢。」在沒有外資技術授權的情況下，團隊自行比對歐美與中東市場的設計規格，逐步摸索出屬於台灣的工藝解法，從原料配比、結構設計到纖維纏繞程序，一步步累積經驗。
德宇的複材瓦斯桶採用三層構造：最內層為氣密材料，中層則以玻璃纖維自動化纏繞包覆，最外層則是防撞塑殼。德宇複材業務經理林孝威強調，這種結構能同時兼顧重量、壓力與安全性，「不像傳統鋼瓶只能靠厚度增加強度，複材桶是靠材料科學來解決問題。」德宇更採國家標準，全數檢測的方式進行水壓試驗與氣密試驗。「我們是每顆桶子都測，因為安全才是最重要的。」
這套製程最終不只通過台灣消防署的型式認可，也一舉取得國際ISO 11119-3與EN 14427認證，得以外銷歐洲與中東市場，同時也在攝氏零下30度的極端環境國家使用。產品正式上市時間為2019年，歷經將近七年的技術耕耘與兩階段政府研發補助，終於實現德宇「用台灣技術做出台灣複材桶」的初衷。這條以自有技術開發為底的研發路徑，雖艱辛卻也成為少數能與進口品牌正面對決的本土突破口。
國產複材桶初展身手，廢照爭議隨即引爆
2019年，德宇的複合材料瓦斯桶正式取得消防署型式認可，成為台灣首家取得國內與國際雙重標準的本土廠商。然而才剛要嶄露頭角的複材瓦斯桶，上市不到三年就在2022年初卻突然遭逢「廢照處分」，重重地打擊國產複材瓦斯桶的生路。
消防署公告指出，根據財團法人危險物品安全基金會的氣密試驗，德宇產品在14個批次中出現共24只不符標準，其中22只的滲漏位置集中在閥基座與瓶身接合處，被認為滲漏比例占總送驗27只瓶子的91%。因此，消防署在2022年4月6日發函，廢止德宇旗下兩款複材桶的型式認可，並要求限期回收45,219只複材桶。
德宇強調，消防署檢驗出問題的24只桶子來源單一，全是同一檢舉廠商提供，且佔比僅佔回收總數45,219只的0.05%。不過即使德宇提出異議，仍難以改變消防署廢照的命令。根據官方回收命令，德宇必須在2022年6月15日前完成回收八成以上的產品，總數高達45,219只，範圍遍及全台各地，尤以北部、中部與離島地區為主。若未依期完成，將按消保法處以連續罰鍰與怠金。
這道命令如同判了德宇複材瓦斯桶死刑，不僅讓德宇蒙上「產品有瑕疵」的污名，也讓眾多已採購該產品的瓦斯行與分裝場陷入混亂。德宇方面對此處分提出行政訴訟，質疑消防署整體處分依據過於單一，決策基礎未臻全面，也未有充分技術對話的空間。「消防署根本不給我們說明的機會，直接就把我們桶子的型式認可廢除！」
德宇表示，消防署事後有要求地方消防局蒐集德宇出事型號的桶子進行測驗，但據說都沒有漏氣的狀況，雖然德宇也向消防署索取後續檢驗的報告，然而全被消防署拒絕。德宇認為，整起事件既無代表性樣本，也未釐清安裝與使用因素，卻倉促作出回收與罰鍰處分，形同「未審先判」。
檢舉過程疑點多，回收機制成陷阱
值得注意的是，整起廢照事件的起點，竟來自德宇與合作廠商蜂群電子商務股份有限公司的商業糾紛。根據法院民事判決，蜂群在尚欠德宇千萬貨款的情況下拒絕付款，雙方鬧上法庭，蜂群才於事後向消防署檢舉產品「疑似漏氣」。而消防署採信的滲漏數據，全數來自蜂群提供的桶子，從未在市面廣泛抽檢，也未由第三方驗證其保管與運送條件。德宇質疑，這根本是「精心設計的樣本選擇」，在實務使用上根本無法代表全體。
更弔詭的是，根據消防署於2022年4月8日廢照後所召開的回收協調會紀錄，原訂的回收分工明確，由瓦斯行負責回收桶子、分裝場彙整資料後通知德宏公司逐批點收。但如今卻將回收不實、進度不符等行政責任全數歸咎於德宏，並一連開罰數百萬元罰鍰與怠金，截至目前累計金額已超過一千兩百萬元，且這筆費用由於回收數目始終無法達標而持續累積中。
德宇強調，德宇是製造商，將瓦斯桶生產出來後，賣給像蜂群這樣的瓦斯行業者，再由他們把裝好瓦斯的桶子，送到消費者的家裡。「現在桶子說有問題，我貨都出給瓦斯行了，要我怎麼回收？像蜂群就因為跟我們有糾紛，就是不願把該回收的桶子給我們，我們這不就被逼到牆角了？」劉暉麟語帶氣憤地說。
創新換來處罰？制度爭議未解，官方選擇沉默
針對德宇的多項質疑與行政訴訟，消防署危險物品管理科僅簡短回覆「本案已進入訴訟程序，不便表示意見」，隨即將電話轉接至其他單位。記者後續數度致電亦未獲回應，至截稿前皆未能與業管單位取得進一步聯繫。這份沉默，在德宇眼中更像是一種冷酷的定罪。
劉暉麟無奈表示：「我們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。他們說我們的桶子危險，可是國外照樣准我們賣，那你告訴我，難道外國人的命就不是命？」德宇目前只能將希望寄託於外銷市場，產品已成功打入中東、東南亞與歐洲部分國家，但對於一間原本立志要替台灣本土產業打開一片天的企業而言，「還沒在國內市場長大，就被逼著出走」，這不是發展，是逃亡。
在這場以創新為名卻以懲罰收場的風暴中，德宏和德宇並未就此被擊垮。劉暉麟表示，「我們還會繼續努力，無論是在產品、技術，還是在市場跟政府溝通上，我們都會想辦法找出路。我們當初投入這條路，是因為相信台灣應該有自己的技術、自己的產品。雖然每一關都很難，但這個東西對台灣是有價值的，有意義的」。德宇的故事，是一場未完的戰役，在本土技術與制度壁壘之間，這場拉鋸的終點，不只是德宇的命運，也將深刻揭示：台灣是否真正準備好，接住下一個「國產之光」。
系列報導：
國產複材瓦斯桶的突圍之路 1｜從「扛不動」到「一手拎」 複材桶掀起瓦斯配送革命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