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漁情 / 黃山高 / 2005「東港漁鄉」徵文散文獎/漾新聞

「它奶奶地,剛大便完,一個大浪打來正好洗得乾乾淨淨,全身都一併洗了。」
「二公馬」是山東人,每天打赤膊,「它奶奶」經常掛嘴上,一回全身溼答答嘻皮笑臉地說他剛想要揩屁股,大浪幫他忙,這倒省事。
原來他都是到船邊大號,兩隻手拉著欄杆蹲在船舷,屁股朝外就著大海這個世界最大的「便所」,用這種挺不方便的方式方便,解放完經常報告他這回碰到的鮮事兒,包括郵輪女孩搶著拿望眼鏡研究他在幹啥子、鯊魚差點兒把他雞雞咬掉、大水母螫他屁股……,不知是真是假?反正每次看他從船頭回來一臉傻笑,就知道他這趟又有新噱頭。
這艘船真是族群大融合,五個不同省的「外省郎」,六個原住民竟有四族,一個客家人,機艙五人都是河洛人,一大堆鮮事兒,還有「人魚媾」,船上一切看似滿紙荒唐言,卻是一群「海牛」的滿腹辛酸淚──
「實習仔!會暈船袂?」剛踏上船,就碰到一個「黑面」漢子,陰陽怪氣地瞪著我問。
 「袂啦!」
「卡等咧恁就知,還是趕緊落船卡冇代誌。」陌生的環境,不友善的招呼,就跟撲鼻的腥臭一樣不是味道。
「足多學生仔上船就暈船,有的出航前港內踅一輪就擋袜條落船,所以足多船公司冇愛實習仔。」房東「歐巴桑」說。
高雄海專漁撈科畢業,規定須上漁船實習,但船公司嫌累贅,非常排斥實習生,幸好房東「歐巴桑」是在地東港人,娘家本就有幾艘「卡挖拉」,經常送深紅色的「東港蝦」讓我帶回家,說是她娘家特產;房東「歐基桑」開白鐵工廠,許多船廠生意,與她娘家合夥買了兩艘子母雙拖漁船,我在他家租房子3年,畢業找不到漁船實習,房東才告訴我他家有漁船,可介紹上船實習。
不管是人或物,後面冠上「仔」的小尾巴,就有輕蔑的意思,一間大廟寺給人說成「廟仔」,必定會引起當地信徒抗議;客家人被說成「客人仔」、警察被說成「警察仔」……,都會被當事人抗議,甚至引起糾紛,惟獨「實習仔」被眾人朗朗上口,可見實習生真是有夠卑微。
「呣通給伊知影哦!」「歐巴桑」指著樓上,低聲交代我不要讓同學知道,因我是「庄腳囝仔」,經常幫忙掃地做家事,都是很輕鬆的工作,房東就認為我上船應該不會讓他們失面子。
沒想到一上船就碰到一張臭臉,那位會和我打招呼的還好,其他人還懶得理我,腥臭的船上,一堆冷漠的臭臉,加上天候不良,一出防波堤就碰到大浪,晃得人噁心。
「會暈船袂?」船艙裡悶臭得讓人作嘔,到船邊吹海風,又碰到那傢伙,嘴角一抹揶揄的奸笑。
「袂啦!」猛吞口水,把幾乎從胃裡晃到喉嚨的東西硬是嚥了下去。
「袂歹唷!」那傢伙不可置信地注視我。
「入去呷麵啦!」
過一會兒晚餐,因風浪大,出海第一餐就吃麵,毫無胃口,看他們吃辣椒的狠勁兒,我也猛加辣椒醬吃了兩大碗,辣得原本暈船的五臟六腑被刺激復甦,精神百倍,這才讓他們另眼相看。
我們的床要把腳先伸進去,然後再用手把另外半截身體撐進去,在港內嫌這麼小的床要怎麼睡?
「出港恁就會嫌眠床大啦。」
老覺得這夥人愛說風涼話,但船一出港,左搖右晃幾十度,果然覺得空隙實在大得無法睡覺,一個接著一個大浪翻滾著身體,把心神顛覆得七上八下,難以克制的恐慌,驅使我到前艙找來幾個救生衣,塞得整個人貼緊艙壁,這才覺得踏實些。
「就算不幸真的翻船,有這些救生衣也夠用了……」心裡想著也覺得踏實。
折騰數小時,幾已筋疲力盡,昏昏欲睡,卻已輪到要當班開船,叫班的人還說船長交代如果暈船就不用上駕駛台了,輸人呣輸陣,我豈能讓他們看扁?
果然,他們看我竟撐得住,不但不再給我歹面相看,還主動找我聊天:「前個航次那個實習生啊,整個航次暈船,讓我們輪流服侍了一個多月,真慘哪!」
上航次好不容易擺脫掉「實習仔」的夢魘,沒想到這航次公司又把我送上船,發現我不但不是累贅,還可以把舵、測天算船位,為他們分憂解勞,大家的臭臉都不見了,三不五時輪流出題目考我,他們能做的我樣樣跟著做,唯一做不到的是「二公馬」蹲在船邊大便那套功夫,實在令我不敢領教。
我們洗澡都用海水,因淡水要留來飲食,上船前房東就已先告知不必帶香皂,要帶洗髮精洗澡,好奇用肥皂試洗,怎麼搓都沒泡沫,反而是中性的洗髮精會有泡沫,但不管怎麼洗,身上都是黏黏的鹽巴水,加了洗髮精,更洗不掉那股黏膩感。
剛上船跟我招呼的原來是大副,大熱天穿大夾克,陰天反而打赤膊,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,6個原住民船員都怕他,他們是多做事、少說話的乖寶寶。
船到漁場開始作業,第一網帶著滿網希望下海,一個多小時就感覺沉重得拉不動了,絞纜機吃重地捲揚著,大家頻頻朝網袋方向張望,曳綱在大夥兒焦躁難安的等待中慢慢上浮,突然看到整包網袋浮上海面,遠遠望去還看得到劇烈動盪和閃爍的鱗光,船長、大副和報務員在橋樓用望遠鏡瞭望,首先笑開了口,我們在甲板上跟著歡呼。
「每航次的第一網代表那航次的運氣好壞,所以船長下第一網都特別慎重。」在漁場兜圈子時,看報務員忙著和其他漁船連絡詢問哪裡多魚,還要仔細看魚群探測機,問他為何遲遲不下網,才獲知船上的這項習俗。
「船頂有真多禁忌,絕對愛小心!呣通貶魚仔,聽講貶魚會貶船……」父母親友大家都知道並告誡我遵守這條禁忌。
沒想到這條眾人皆知的禁忌竟是訛傳,看他們翻魚,我還問:「不是說船上不能翻魚嗎?」
「誰說不能翻?不翻怎麼撈得到魚?」聽我說完,他們還故意翻來覆去耍給我看。
船上有許多出乎意料之事,沒想到魚太多也是麻煩事兒,轆轤和吊車竟吊不起那包超重的漁獲,「二公馬」和綽號「阿浪」的小陳撲通撲通先後跳進海裡,「二公馬」用他那把經常插在腰帶上的水手刀割破網衣放魚,漏網之魚浮在水面上,滿天海鷗吱吱喳喳興奮地搶食,放到勉強吊得起來,「阿浪」急忙把割破的袋口縫好,折騰了大半個小時,沖淡了原先滿網的喜悅氣氛。
從來沒看過這麼多形形色色的大魚,蹦蹦跳跳地叫人看花了眼兒,最大的傢伙是大鯊魚,力道強勁兇猛,必須先把牠終結掉,因牠不但有高度危險性,還會打壞其他漁獲。
「你看,鯊魚下面像不像女孩子的那裡,還有毛……」「豬哥賓仔」老是指給我看,坦白說,的確很像!
「它奶奶地!你是不是想發洩一下?貼你5百幹不幹?把這隻『卡幼齒』的留下來別砍死。」「二公馬」有一回開玩笑說。
「我也貼五百……」
「乾脆多找幾個,我就幹,不賺白不賺。」「豬哥賓仔」本來就色瞇瞇地有點兒想入非非,看大家起鬨,也豁出去跟著鬧。
「好,它奶奶地,幹完活兒就看你表演。」
以為他們鬧著玩兒,但晚餐的時候聽他們在開玩笑討論那條母鯊魚不知道會不會懷孕?還說牠好像也有快感、鯊魚公主竟然有了人類老公、反應蠻興奮的樣子、還因此撿回一條命、丟回海裡還不想走……。
我一直無法想像「人魚媾」情況,但他們繪聲繪影,煞有其事般。
每回起網,須趕緊把各種不同的魚裝進魚箱裡,有很多海底拉上來的魚,因水壓差距太大,肚子裡的魚鰾鼓脹到口中,塞得奄奄一息,有些魚卻活蹦亂跳,很難整齊地擺進魚箱,不得已要用魚鉤在腮邊後腦勺敲擊或穿刺使牠乖乖就範。
雖然帶著兩三層手套,還是會被魚刺和海底莫名的細刺扎到,剛開始時疼痛難耐,兩隻手到處膿包,經過十多天似乎麻木了,愈來愈厚的繭,不但使那些小刺扎不進去,甚至連手指都無法蜷曲,回航時學那些老船員,用熱水把厚繭泡軟後,用小鋼刀慢慢割掉一層一層的繭,直到下船時,手還是因太厚的繭而無法握緊拳頭。
每網上來,每個船員最大的希望就是撿海螺,因為美麗的海螺是船員唯一可擁有的私貨,愈稀有的愈值錢,也因而成為船員爭奪的寶貝。
裝箱完畢,必須立即送進零下40度急速冷凍艙凍結,艙面將近40度高溫,我們還需穿著高達臀部的長統雨鞋,前面還要包裹從脖子延伸到膝蓋的防水衣,主要是防止用海水洗魚噴濕噴髒,但在烈日高溫下,包得密不通風的身體照樣汗濕全身,接著又要戴上防寒頭罩搬魚進入冷凍庫,內外溫差約80度,我們都是「超人」。
「曾經有船員凍死在急速冷凍艙,要記得緊急呼叫鈴按鈕位置,不小心被關在裡面要馬上按鈴求救,否則10分鐘就動不了、不到半個小時就凍僵了。」「大公馬」警告我。
「大公馬」是真正的超人,有回昏倒在絞纜機下,棕色的頭套濕了一大片,拉開一看原來在大艙底下被魚鉤打到鼻樑流血,一個人掙扎爬上2層樓高的艙頂甲板上,到艙口不支昏倒纜車旁,報務員急忙為他消毒包紮止血後,把他抬到床上休息,沒想到他一甦醒,就鑽進大艙繼續工作,因失血過多再度昏倒,被抬回床上,一醒來還是不顧死活地溜回大艙底,他固執認定必須完成份內的工作,大家只好攔著不讓他搬魚,要他負責指揮就好。
急速冷凍好的漁獲物,須移往大艙儲存,溫度雖沒有急速冷凍那裏半個小時就把人凍僵的超低溫,但也約零下十度,許多船員工作中連喝水上廁所都懶得爬上去,因為實在不方便,不愧是「大公馬」,真是有種!
漁船上危機四伏,但處在與大自然搏鬥的環境下,人類警覺的本能也會跟著提高,一回絞纜機沉重地絞收曳綱,忽然在船舷邊工作的3位船員吆喝一聲一起往海裡跳,繃斷的曳綱正好掃過他們剛剛所在位置,船舷的鐵欄杆應聲打斷,他們如果不夠機警,照樣會被打成兩截。
「卡早一隻船頂有人被斷去的尼龍繩仔打斷做兩截的悽慘代誌,看到絞繩子離愈遠愈好。」
那是一回絞斷2公分粗的尼龍繩,竟把5公分粗的鐵欄杆打彎成90度,大副當場警告我的一番話,這次再見如此驚險情況,使人捏一把冷汗。
接好曳綱,拉上來一看,竟是滿網的礁石,不但須放掉這些「漁獲」,還得修補到處殘破的網衣,我們的心情比那些礁石還沉重,2號船的網還曾經纏在海底礁石上拉不起來,只好忍痛丟掉一組10多萬的網具,部份船員嘀咕:「第一網就有割網的預兆,很準的!」
我們還網到過整網的水母,沉重的網袋一直浮不上來,我們的心跟著沉在水中,在船舷就解開網衣放掉如此漁獲,許多破碎的水母,就是我們破碎的希望、破碎的心!
還曾網到章魚巢,整網八爪怪一吊上船就猛噴墨水,還到處亂爬,大章魚還好處理,小章魚不但爬滿全身,連船艢桅桿到處都是亂鑽亂爬的八爪怪,被牠吸附在身上的感覺真噁心!相信拍八爪怪片子的編劇或導演,一定和我們一樣有過類似恐怖的經驗。
幸好第一網是滿網的魚,所以我們雖然拖延了些時日,仍然滿載而歸。
但是大部份船員都只準備一個多月的「糧草」,菸已斷「吹」,酒也沒了,中秋節沒酒過節,報務員查知2號船上竟然還有存貨,船長叫他們用繩槍打了兩瓶米酒過來,大家如獲至寶,那晚風浪不小,一位機艙加油工「阿不拉」站起來盛飯,船一晃不小心撥倒一瓶米酒,頓時倒得滿桌是酒,那飯桌是特製的防滑橡皮面板,說時遲那時快,大夥兒不約而同地低頭猛吸在桌上滾動的米酒,吸完才開始不停臭罵「阿不拉」,罵得他帶著飯菜趕緊落跑。
那種10多個頭同時吸食桌上殘酒的既滑稽又可憐場景,令人永生難忘!
「癮君子」更慘,有些船員忍不住,竟異想天開,把茶葉炒得焦黑敲碎,然後用紙捲起來點火吸食,這樣也能過乾癮。
終於入港靠岸,一踏上岸,反而覺得陸地不停搖晃,走在路上也跟著顛顛倒倒地老覺得站不穩,更奇怪的是好像到處是人,走到哪裡都會撞到人的感覺,隆隆不絕於耳的馬達聲悠然而止,耳根清靜得好像進入完全陌生的世界一般。
房東說這種現象叫做「暈山」,女友摸到這種「男人的手」,竟然好像被黏住了無法放手,那一刻,真正感覺男人和女人的不同!
與大海搏鬥的漁船船員,都是真正的男子漢!
東港,是許多男子漢的家鄉。(作者/黃山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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